屯溪是黄山市人民政府驻地。人们到徽州,要看黄山、西递宏村及其他景点,大多数人会选择到屯溪。有的是中转,有的则是把屯溪本身作为旅游目的地。
一个地方的个性往往取决于它的文化形式。而当下的形态都是历史积累和变迁的产物。如果从最经典的意义上,拿歙县与屯溪相比,歙县是“城”,而屯溪是“市”,即“争利者于市”、“处商必就市井”的“市”。屯溪在徽州发展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,展示的既是黄山城市的历史,也有丰富的徽州乡村符号,散发出自己特有的味道。它在不断跌落,又不断升起的历史激荡中,慢慢培育出了自己的气质涵养,历史文化和独立精神。近几年屯溪变化很大,但人们到此,还是不自禁地被屯溪的城市不象城市、乡村不象乡村的独有格局所吸引。以至于屯溪多盖几幢高楼,都会有人感到不适。
屯溪曾号称“一邑总市”、“茶务都会”。屯,聚也。新安江上源率水、横江等若干溪水汇合于此。三国时贺齐奉吴主孙权之命进剿山越,屯兵在溪水之上,这才有了屯溪的地名。虽在万山丛中,但也算得上驿道通畅,舟楫便捷,为物资集散成“市”提供了条件。屯溪在1700多年前是一片水域,600多年前是一个小渔村。休宁县志中出现“屯溪街”的名字,已是明弘治年间,距今也有500多年了。屯溪从没有城墙、城堡、濠沟、护城河之类设施。可以想像,屯溪小渔村,先是在水边修了一条路,或人走多了自然形成了路,然后在两旁建些房屋,住家或囤居货物,做些交易买卖,或直接把摊子出在路上,慢慢地把人积聚起来形成“街市”。屯溪成“市”,就是由屯溪老街及其他几条老街构成,或由它们托起来的。这么说,是因为“其它”们大都是因为老街的缘故,有样学样,而发生、而壮大的。
屯溪老街一直名列中国历史名街之列。它是屯溪生长的原点,它经历着、见证着城市的历史。屯溪老街明显不同于西方的那些名街,如香榭丽舍大街、阿尔巴特大街、摄政街,也不同于北方的街道,如王府井,和其他一些过去圈在城市城墙内的街道,如河坊街。老街没有其他名街那么长,那么宽,那么高,那么亮,那么奢靡,但它更紧凑、更热闹,更亲切、更开放,也更接地气,有着更浓的烟火味。奇妙的是,屯溪老街甚至也不同于徽州的其他古街。古徽州造“市”能力强大,在不同历史时期都有自己所谓的十大名街,如万安、潜口、古黟、岩寺、斗山等街。尽管外表看去,有很多相似之处,但屯溪老街还是与它们不一样。它没有成为标本,而是成了徽文化、特别是徽商文化的样本。一直到今天,依然鲜活地存在。它拥有着自己独特的气质涵养、历史文化精神。虽然这气质或精神,象飘浮在城市上空的空气,似是似非,似有似无,三言二语难以说清,却构成了屯溪老街的底色和特色。
建筑形制当然是其表征之一。老街的标志性建筑位于老街的两端。老街并不是一条直街,它似直非直,基本是顺着新安江的走向自然展开。老街全长1272米,由青条或麻石铺就。老街的标志性建筑位于老街的两端。一端为青石砌就的二柱三楼歇山顶牌坊,牌坊上的“老街”二字由本地书法家黄澍题写。另一端为老大桥,即始建于明朝的镇海桥,为六墩七孔拱圈石桥,老大桥延长扩展了老街,将黎阳与老街桥南桥北两片商业区连成一片。老大桥虽老,但并不落伍,一直可以通行汽车,只是因为文物保护,才封闭起来。只准人行,不许车过。遗憾的是去年大水,它在人们的眼皮底下被洪水冲毁了。当时成为徽州人街谈巷议的热点,现正在重建。
老街的建筑,与典型的徽州传统村落的建筑有微妙的差异。老街没有统一的个体建筑标准,每个建筑体量大小不等,内部装饰不繁琐花哨,而是简洁实用,看不到相互攀比争奇斗艳的痕迹,外在风貌格调则高度一致,具有鲜明的徽州建筑特色。观察其建筑样式,多为马头墙,大排门,招牌,窄巷……临街的房屋,大都是砖木结构二层或三层,梁柱做骨架,外墙实砌扁砖到顶,多数店铺单开门面,内部深邃,有多进,进与进之间以天井相连接。有的店铺,前通老街,后通河埠,深达数十米。楼面临街的檐口挑起,虽然不是骑楼,但也可以达到避雨遮阳的效果。逢年过节,各店铺会出些色彩鲜艳的旗招,但整条街道给人的感觉是色彩淡雅拙朴,古意盎然。因为街道曲折,建筑物大大小小,远看去参差跌宕,如城墙垛堞,近察连绵起伏的檐角,连缀形成群马奔腾。简洁平淡的个体建筑,集合在一起,形成一定的规模,徽派建筑便得到升华,塑造出可感触的环境氛围,成为具有特别风韵的整体,令人惊叹。
现在的屯溪老街保留了明清时代的基本风貌。在旅游宣传册上很难知道明清那时的街道是啥样。前些年,黄山市搞新安江河道整治,建设滨江风景区,在孙王阁对面的江边古村落两侧,分别做了两个大型雕塑,一边是“屯浦归帆”雕塑,一边是个大型影壁。影壁一面是徽州人物,一面是老街胜景,老街胜景主要取自清末的绘图。从那里可以看到明清那时的老街景色。密密的楼阁沿江蜿蜒,有正街,河街,后街,过去也有学堂、机关、加工厂,但绝大多数为商铺,经营布庄、百货、南北货、中药、酱园等。今天的老街上依然有数不清的商铺。它们一间挨一间排列,做着各色生意。但学堂、机关等公共机构设施多数已经搬迁出去了。
人都说,徽商是“贾而好儒”。附庸风雅,本是人们对商人的诟病,但老街在弥漫的商业氛围中,却真实成就了风雅。老街的商铺不论大小,都有鲜明甚至显赫的字号。依着这些字号,循其名责其实,是一件很有文化趣味的事情。清人朱彭寿把老街商铺的字号连接起来,写了一首诗:顺裕兴隆瑞永昌,元享万利复丰祥,泰和茂盛同乾德,谦吉公仁协昨光,聚益中通全信义,久恒大美庆安康,新春正合生成广,润发洪源厚福长。这首诗既是老街商铺字号的总结,也是新商铺取名的指导。以这些基本字组合,形成了老街传统文化特色鲜明的店铺字号。文化特征还表现在这些字号多请名家书写,给人以翰墨书香浓郁的感觉。当代书法名家如启功、沈鹏、林散之、吴作人等,在老街上都留下了他们的印迹。
文化是不是外在的标签,关键还得看老街上的人。老街有十数条不起眼的小巷。这些巷道都很狭窄逼仄,人行其间,在斑驳的灰白墙体间,只能看到一线天空,感觉所有的岁月都是一样的,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。这些狭窄的巷道,会引你走向一个不确定的地方,给你带来惊喜。这些小巷子里,藏着不少古老的院落,那里藏着不少的人文遗迹,如戴震纪念馆等。戴震字东原,据说是出生那天雷声震天,故为戴震。他在天文、历史、音韵、文字、训诂等方面都有成就,是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,也是徽州历史上上为数不多的大哲学家。他发唯物史观阐明义理,抨击理学家去人欲、存天理之说,对之后的学术思潮产生了深远影响。其进步伦理思想对近代资本主义思想家梁启超、章太炎等具有启蒙的指导作用。当然,老街上更深藏着数不清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传人,如万仁辉、王祖伟、汪一挑等。他们真人不露相,却在老街自由自在的天空里,散发着芬芳。他们构成了老街精神和风韵的内核。
这是老街的商业吗?还是老街的文化?或许说这是老街的商业文化,或文化商业,更有混沌感和包容性。它不在博物馆和课堂,而在街头,它不是死的标本,而是活的形态,它不仅是外在的,而是由内而外生发的,它看不清楚,却真实不虚。老街和它的居民就是难以说清、道明的徽文化的有形物质承载体和鲜活展示。我们进入制作徽笔的“杨文笔庄”。老板杨文的儿子在看店。他似乎并不急着做生意,却一直在观察我。我应该在几年之前见过他,当时他还是个孩子。但他眼光却有点锐,仍然认出了我。这是个什么本事呢?
城市发展有路径依赖一说,产业现状实际上是产业历史的体现。胡适曾很牛的说无徽不成镇,没有徽州人去的地方就是乡村。老街是经济、文化、生态、社会人生夹杂在一起的综合体,具体体现在商铺、柜台、言语和代代相传的经验当中,这些经验包括着许多成文不成文的规矩和制度。老街人血管里流淌着的商业本能,赋予老街密集贩卖的特色产品如文房四宝、茶叶、三雕等以文化功能,这使我们认识到,它们不仅仅是城市的物质堆砌,是这个硬世界的附加品,它们与它们的主人之间有一种隐秘的联系渠道,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语言模式,比方判断顾客是什么人,他会选择什么产品,可能的商务谈判技能等。这些家族或商号的隐秘的商业技巧和交易手段,扩展开来,都会成为城市基因,在广泛的社会维度上,实际构成城市的基础文化。覆盖在城市表面上的漂亮文化包装,实质都是由这些不断进行着交易模式和生产创新支撑着的。
老街上有些院落和老房子已被客商租下,把它们改造成了民宿。它们的门脸都很小,不注意看还发现不了。这些民宿大多由有钱有闲、有格调有情怀的,低调的难以得知其姓氏名谁的人投资建设,专业团队经营。很类似老徽商的行事风格。推开木质大(小)门,在不起眼的门楣内部,稍加注意,便能观察到保留下的芙蓉或海棠花格的窗棂,明式或清式的实木家具,斑驳褪色的字画,以及体现小资情调的佛手檀香等清供香气,它们混合在一起,散发出一种岁月的味道。但在古旧的外表下,全部是更新了室内装备,包括厨房、卧室、卫生间等,生活硬件高度现代化。民宿主人都自有一套生活和商业理念。老街上的民宿与其他地方的民宿不一样,区别在于它有老街。住在这里,可以观察到时光在檐角的流逝,生活在市声中的流转,观察到时代审美取向的嬗变,体会到充满独特风韵地方文化气息。传统文化,并不能简单地与落后或先进概念挂钩,也不能与今天明天的文化截然分割,甚至与财富多寡、地位高下也无绝对的对等关系。时间是美酒最好的酿造师。这些民宿,将会慢慢沉淀下去,进入历史,成为老街的有机组成部分,如同其他的古老建筑一样,作为一个时代的样本,提供给后人看,让他们不断审视自己的来时路,再为后人的后人提供可能、便捷、坚实的前行基础。
我曾把社会发展分为三个阶段。一是奔小康阶段,这个阶段主要任务是发展经济,要建工厂,修公路等等,解决吃饭问题;其次是小康阶段,主要任务是社会发展,要多建医院、学校、体育馆等等,解决生活水平问题;再就是发达阶段,主要任务是文化发展,要满足人的精神需要,解决人生命的质量问题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《文化政策促进发展行动计划》:发展最终以文化概念来定义,文化的繁荣是发展的最高目标。这三个阶段相互交叉重叠,只是不同阶段,各有侧重而已。
我们有些工作会随着发展阶段的不同,慢慢淡下去,还有些工作,会慢慢走到中央来。而“市”,是为数不多,贯穿全部发展阶段的事物。过去很重要,在可见的将来,它还是很重要。如逛商场,过去重在购物买东西,现在重在休闲观光买氛围。茶楼酒楼、客栈旅馆、吃店百货、浓缩着最典型的市井生活,也是外地游客对本地生活的想像集中体现。过去的城市建设指标,都是经济发展类,如城市发展必需的水电路气楼宇工厂等,都是刚性的,硬性的。而现代城市,引进了风景指数。这风景除了山水野趣之外,以街道为骨干形成的商业中心区,是风景指数最重要的组成。当然,它比山水风景更易变成经济指数,更直接造福市民。一般商业街区包含的茶楼、客栈、酒吧、风味小吃、工艺品、土特产,甚至戏台等业态,浓缩的都是最惬意的市井生活,最具特色的地方文化,也最易被外来的游客所接受。当他们接受了这里的氛围,也意味着他们的身份被部分认同,这样他们就会成为潜在的新市民或新徽商。
过去,我很喜欢老街那种无野心的市场竞争,和贫而不乏的舒适烟火气,后来则更欣赏其与时俱进的精神。多年来,老街一直在进行着修缮和改造,对区域内部的不和谐因素进行整顿和治理。至于有人要完全恢复老街在鼎盛时期的老街模样,我则不以为然。老街任何时候都是鲜活的,没有所谓的最好时期。现在它就是最好,但它还要更好。有条件进行现代化改造,或适度扩容,既可以增加历史容量,又可以丰富城市人文内涵。不间断的项目建设,至少可以告诉人们 ,这里曾经是怎样,将来又会是怎样。
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说:每一个城市都好比一个变压器,它加大电压,加快交流速度,不断地充实人类生活。光有变压器是不行的,必须要有电压,还要不断加大电压,城市才会充满活力,真正成为宜居之地,宜业之地,宜游之地。
(本文作者系省政协常委、省政协民族和宗教委员会主任、省徽学学会顾问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