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庆游记
来源:万以学 2024-11-24 18:12:13 责编:奚正喜 桑士宣 何怀光

我们从济广高速“望江”出口下,横穿过望江县城,很快便上了长江北岸的同马大堤。这同马大堤横贯安徽安庆市望江、怀宁、宿松等县境,包括了同仁堤、丁家口堤、初公堤、泾江堤和马华堤,它们整体构成了长江北岸的堤防系统。

这里是长江下游皖苏平原的顶端,学术上称之大别山东南山前平原和安庆谷地。它不同于平平展展、毫无视野障碍的淮北平原,而是平中有坡,坡中有平,甚至还有丘陵、台地等,地貎形态十分丰富。正是深秋时候,一路风景如画。天空湛蓝,更显辽远辽阔。微起微伏的田野上,已收未收的水稻、黄豆、玉米、各色菜蔬和树木,都则滋润丰硕,泛着金子般的丰收颜色。如果不想什么GDP,有“其山川迤逦而荡潏,有鱼蠏麦禾之饶”,人生不过而而。

其实人的肉眼视力有限。借助三维地图,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,这块土地其实是长江上的一条洪荒巨川。它的北缘,是大别山的南麓,南缘则越过长江到了皖南山区北边。这个偏北向的大豁口子,以安徽铜陵市为界,上游宽度大体在30--50公里,下游则是一个逐步扩大的大喇叭口,与长江三角洲直通并接壤了。

这条洪荒巨川,在现地理文化旅游市场上,没什么名气 ,但实际比长江三峡更为惊心动魄。长江三峡上游,是广袤的四川平原,下游则是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。长江三峡看似山高峡深,实际却是越过大巴山东行,而不是冲破大巴山的。而这里,长江却似凭借宇宙洪荒之力,并汇四川平原、江汉平原、洞庭湖平原,外加鄱阳湖平原的所有力量,在突然间迸发,将大别山冲决开个大豁口子,再经亿万年冲刷侵蚀形成的。按当今科学解释,这或是江南古陆与华夏古陆的结合部,或是郯庐断裂带的部分。但这条洪荒巨川,或俗语说的大豁口子,是中国地理的独一存在,在地球表面也极其罕见,与世界其他所谓大裂谷等并不完全相同。

其最明显地表特征,是其北缘大别山南麓的陡坎地貎,齐斩斩如刀切一般,再就是江淮大地大多是长江冲积物或泥石流堆积物,这其中当然包括大别山的水土流失,再一个就是因为长江摆动和地壳下沉,在这里形成的众多湖泊。其中有许多万亩以上大湖,如龙湖,龙感湖,大官湖,黄湖,泊湖、雷池、武昌湖、破罡湖、菜子湖、白荡湖等,名列中国五大淡水湖之一的巢湖也处在这个狭长的洪川里。

万里长江,东出江西湖口后,正当便是安庆市。其市域面积除了岳西、潜山等部分属于大别山区外,大部分都处在这个洪荒大川中。安庆是真正意义上的建在长江之上的城市。

如果把长江比喻是条大龙,长江安庆这一段便是这条巨龙身上的一段。这自无疑义。但奇妙的是,在这洪荒巨川中,还隐藏着条由隐山潜脉构成的小龙。这条小龙,在巨川里游弋逶迤,绵延起伏,一直延伸到巢湖以东,构成了川地的骨骼或脊椎。在三维地图上,它部分表现为丘陵地,是若断若连、隐隐绰绰的一连串绿点。

“蛟龙,水中之神也,乘水则神立,失水则神废”(管子)。“积水成渊,蛟龙生焉”(荀子)。龙为阴,水为阳,相与为用。龙跃于渊,云龙风虎,得水为上。古人没有天眼,也没现代科学技术可以把握全貎,但他们对这种地形地貎,有直觉,有观察,然后便以一连串的、充满想像力的“龙”地名提示。龙湖,龙感湖,雷池,龙湫,大龙山、小龙山、龙脊岭、龙眠山等等。甚至,以同样龙命名的地名反复在这里出现。

我估计,在中国还没哪个城市有安庆这么多的湖、这么多的龙呢!

地理向来是人文的子宫。如此壮丽的山河,当然会给安庆的历史和人文带来了极为壮丽的景象。只是江山无言,并不会主动为我们解释。

车进宿松界,我们远远地看到了小孤山。汽车驰下大堤,行过一段水柳护道的滩地路,直接到了小孤山山脚。

这段滩地路,一看便知是临时或季节道路,随时准备被水淹没。这小孤山原来是与北岸连接着的,后来被长江大水冲开,变成了江中孤屿。它看上去高不过百多米,周围里许,浑如一块巨岩。古人说小孤山,“大江中流,无支峰,无赘阜,石壁竣拔,远之如菡萏出水,近之如芙蓉冲击波,亭亭焉,屹屹焉,如削如浴”。描写的十分到位。站在各个不同的角度看,小孤山还有不同的形象,“东望朝天笔,西观似悬钟,南看太师椅,北眺啸天龙”,并不是虚言。

我们从山门----在岩壁上凿出来的岩洞进入。山门悬额“启秀寺”,其上有"御制-----灵照江屿”四字,俗传为朱元璋御笔。

进入山门,便是进入岩洞。里边曲屈幽深,不知走了几个之字阶梯,启秀寺主持行义把我们引到了启秀寺东面的平台上。顿感豁然开朗,天高地阔。时近午时,薄薄的阳光透过薄薄的水雾,竟然有些晃眼。今年长江水位较低,小孤山的上游沙滩显得宽阔,平坦如砥。江水荡着一层层的涟漪,虽不汹涌,但还是让人感到它不可阻挡的力量。江对岸的彭郎矶隐隐迢迢,并没有给人英俊帅气的感觉。无人提醒,很难让人联想到那个“彭郎配小孤(姑)”的传说。还有一连排的现代工厂和矿山,煞了江天一色,烟树迷离的风景。

站在这里,可以更深切地感受为什么古代人称长江为大江。汉语长与大差不多,但我觉得意义上还是有点细微差别。大,不仅是长,还宽阔,不仅秀,而且壮。江风拂过面颊,胸臆廓开,仿佛我等凡人也能接天地之气,端的有“立定脚跟,那怕天风海浪,放开眼界,且看吴山楚水”的胸怀和豪情。如若在汛期时,小孤山孤峰峭拔,独立江心,四周江水滔滔,滚滚东逝,怕只有苏轼再生,才能写出那感觉吧。

《方舆纪要》:小孤、安庆如唇齿相依,为金陵西面之险。虽不是军人,也不难看出小孤山形势显要。小孤山与彭郎矶间直线距离看上去并不远,别说架炮,甚至搭个浮桥,拉把铁链,也能把大江锁住。一夫当关,万船莫上(下)。突破这里,便可顺流直下,轻取安庆南京了。所以这里自古便是战场,朱元璋大战陈友谅,曾国藩大战太平天国等,古代许多战役战斗都发生在这里。曾国藩部将彭玉麟曾自誇战功,在此赋诗:十万大军齐奏凯,彭郞夺得小姑回。

小孤山上还供奉着妈祖,这在整个长江流域是唯一。彭玉麟口中的小姑即小孤山,小姑亦即天妃圣母,这天妃圣母亦即天妃、天后、海神娘娘,亦即妈祖。她与菩萨一样,能救苦救难、预言吉凶。妈祖信仰是福建、中国沿海和东南亚各国的重要信仰,是传说中掌管海上航运的女神。至今仍被那里的人们敬仰和祭祀,例如台湾每年的妈祖祭祀搞的就很隆重。

道造无极,威镇中流。这海上的妈祖为什么来到长江,来到小孤山,有许多人研究过。有说是小孤山通海,在小孤山侧有“海眼”,也有说古时福建商人带来,或长江航运发达,船工信仰带入,还有说妈祖和观音菩萨在民间就是一人,多面一体等等。都有道理,但这些条件长江其它地方也有,并不能完美解释,特别是历代朝廷对小孤山那么青睐。

小孤山在长江上排名甚高,小孤山明代即为妈祖信仰中心。开国大皇帝朱元璋封妈祖为“昭孝纯正孚济感应圣妃”,后来朝廷又几次敕建小孤山天妃行宫。明嘉靖三十九年朝廷遣官祭祀,就是把小孤山之神与直沽天妃之神、淮河之神、杨子江之神、汉江之神并列起来的。再之前,朝廷也几次专门遣使往致祭小孤山妈祖。再再之前,宋朝也曾对小孤山妈祖进行过追封,这甚至到了妈祖刚出生的年代了。这小孤山天然是江海交流、双向奔赴的标识吗?

长江万里此咽喉,吴楚分疆第一州。我想到那条洪荒巨川里的小龙,小孤山莫不是它昂起的龙头?它身后,是雷埠、黄墩、大龙山、龙眠山等构成的龙身,这条龙一直畅游在洪川中,与大江相伴。流动不居,却又坚韧不拔。

石牌镇濒长江、枕皖河,是怀宁县辖下的小镇,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。

“石牌”地名全国颇多,如抗战时鄂西石牌,就打过著名的石牌保卫战。但安庆石牌却没有那个石牌的血腥记忆,而是以“水陆交通大集镇,向以鱼米之乡著称”,更是享有“京黄故里、戏曲圣地”的美誉。只不过,现如今随着交通工具大改变、交通基础设施大变化,其种种历史记忆都不可追及。

石牌镇新建了“徽班博物馆”。完全按徽派建筑要素设计,中轴对称,封闭回形布局,大门仅有一米宽,内设有月沼、戏台等,并有很多的砖雕木雕等传统徽建装饰。只是里边的陈列品不够丰富,还在进一步收集整理中。

徽班昳丽,始自石牌。无徽不成市,指徽商纵横江湖,成就了许多市镇,而无石不成班,则指石牌盛产名伶,每个戏班子里都有石牌人。“徽班进京”的历史光环是给石牌的。徽班进京第一人高朗亭,京剧鼻祖程长庚,国剧大师杨月楼等,均自石牌出发。乾隆五十五年,徽调艺人高朗亭带徽调三庆班赴京演出,一鸣惊人。据称鼎盛时,石牌镇有800处演出舞台,还拥有可容纳600人的大戏院,专供徽调、皮簧班演出。这么讲可能有点夸张,但石牌实力却是不容置疑的。四大徽班进京后,在京的石牌徽班艺人即多达百人。不少石牌儿童七八岁即入京学艺。

徽班走向了京城,也使徽剧对各地戏曲产生了很大影响,特别是对“国戏”京剧。徽剧主腔之一枞阳腔,与高拔子演变的二黄,与西皮合称为皮黄,是京剧的主腔。更重要的是培养了一代代的人才。严风英、王少舫等黄梅戏艺术家,都在石牌学艺并成名。经过严风英等一代代黄梅戏人的努力,原本只是地方小戏的黄梅戏已卓然成为国内的五大地方戏之一了。在当下文化旅游“卷”的不要不要的时候,安庆保有这块成色很高的品牌,肯定会给安庆加分。市区的黄梅戏艺术中心博物馆建在菱湖旁,门前小广场上有黄梅戏角色雕塑,菱湖中有小岛,岛上有严凤英纪念馆,严凤英的墓地也在那里。

但徽剧、徽班走上大雅之堂后,从里到外逐渐失去地方特色,走向衰微。黄梅戏能够接棒,我觉得是因为它有“草”根味。看似地位低微,却有纯朴清新的生命力,保留有足够成长的空间。

黄梅戏能够得到认同并被喜爱,估计和它用安庆地方官话表演,容易被人听懂有关。安庆方言辨识度非常高。男性急促沧浪,女性糯甜软和。天上九头鸟,地上湖北佬,九个安庆佬,打不过一个湖北佬,九个湖北佬,骂不过一个安庆佬。黄梅戏以安庆地方语言为基础,唱腔用官话唱,说白则用乡音土语。有些特殊的音调和发音方式,甚至独有的词汇和语法特点,比如很多的衬词、垫词,听上去很“水”,有在长江和众多河湖沟塘浸泡的那样,充满一种自在感、天然的韵律和地方民俗风情。柔顺中带有一丝儿韧劲,没有刚性或刚性不足,但也不是那种没骨的媚性。很多外地观众,恰因为听着安庆话,半通不通,半懂不懂的,而喜欢上了它。少了安庆话,黄梅戏就不是纯粹的黄梅戏了。

不论身在何处或呆多久,许多安庆人终其一生,也改变不了乡音。与我结伴游的移山先生是文学评论家、出版人,他是安庆本地人,此番旧地重游,他是看山看水、看故乡看故旧。他操的一口浓重的安庆方言,却是让我感觉是此次旅行最深切的安庆特色。方言是情感认同和身份认同的重要依据,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,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。这也是安庆人走遍世界,总能找到自己人的标识之一吧。

我们再转到石牌老街,想找找戏曲元素,或听听街巷中的黄梅戏调。虽说是老街,可除了原有的街道肌理外,完全是个新的街道,沿街铺面的排门和窗户,都是新换上的桐油油出的新木板。街口有几家卖鞋帽服装的,巷子深部有家修京胡的小铺子在开门营业,没有“出门三五里,处处黄梅声”,甚至没有一家传出唱徽调和黄梅调的电视或收音机声音。

回头我们站在皖河桥上,看着裸露的河床和大片的沙滩,发了一会呆。青葱乡野,早已经消失隐没在宏大的场景里。我现在不大看戏曲,一是不喜欢舞台上满脸胶原蛋白混加油彩的演员,二也不喜欢开始变得富丽堂皇的服美道调。失去了传统农耕和码头商埠的位置,石牌现正全力发展工业,想吸引人口,还想搞黄梅戏石牌奖,助力推进传统戏曲文化的保护、传承与发展,努力夯实“戏曲圣地”的基石。

石牌镇西北四十里有小吏港 ,“以汉庐江小吏焦仲卿得名”。东汉民间五言诗《孔雀东南飞》,是古代第一首长篇叙事诗。“共一千七百四十五言,杂述十数人口中语,而各肖其声口性情,真化工笔也”。历经千年,至今仍为文学名篇。对比上世纪五十年代,国内盛行的小提琴《梁祝》,以及新近大火的刀郎新山歌《花妖》,其成色只在之上而不会在之下,却无有出彩出新的翻唱翻拍,殊为遗憾。

晚饭后,移山先生带我去看倒扒狮历史文化街区。

到人民路时,已晚上九时了,还有相当的店铺亮着灯。拐进倒扒狮巷子,除了沿街的各色店铺招牌,看见不少的花坛花台,跨街悬吊着很多灯笼、花伞。灯光有些迷离。巷子不长,修复还原痕迹蛮重的各类老字号大都关了门,但新式的蛋糕店、咖啡馆、时尚店还开着门,里边灯光透亮。我感觉象是走进了民国风的电影布景场地,等拍完了戏,随时要拆的样子。我想找那个倒扒狮,但没有看到。据说那倒扒狮不坐不爬,而是双腿举起倒拿表演,说是有聚财,还有表示经商和和气生财的意思。

相比,我更喜欢大观亭旧址前的菜市场。大多是小菜贩子,好象也有农民自己摆的摊子。到处叽叽喳喳,空气中飘着安庆话调调,却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。见到一个头梳得锃亮,皮鞋也锃亮,全三件套西装,还扎着领带,看上去又高又大又帅气的家伙,他在猪肉摊前欲行又止的神态,让人感觉蛮生活的。民国时,林语堂曾来过安庆,他笔下的安庆,其破败脏乱,市容市貎让人不忍细品细读。不过,鼎沸市声,陌巷柴米,皆为烟火,稼穑躬耕,翁媪絮语,俱是人间,这几十、几百、几千年来的凡尘生活状态应该还是一样的。

我们是来找大观亭旧址,并想顺访余阙墓的。这大观亭建在正对长江的一座小山上。但我们来的不是时候,大观亭旧址已被围上长长的施工围墙,正在建设“大观亭历史文化街区”。我们找不到入口,只好望着围墙上露出的山上树梢,等下次了。“有山屹然,有亭翼然,俯临皖口,望之蔚然而深秀者,则余公之墓也”。安庆民风一般以为柔弱隐忍,但其血性一面,也会时不时爆发出来,炫出耀眼的光芒。这大观亭,或为外在表现之一。

余阙元代官吏,文章家,诗人。书上写他是合肥人,但按籍贯算他是甘肃武威人。去年底我去甘肃,想查他的根底,却被告知,只有博物馆藏一块进士名录石碑上刻有他的名字,其余没有任何文字记载或遗址遗迹。他曾为安庆郡守,屯田战守,精甲外扞,耕稼于中,以政绩升任江淮行省参政。元末时,陈友谅农民军攻克安庆,余阙守城失败自杀,后地方士绅为纪念他建大观亭。余阙有古儒将风,熟读五经,“男子生为韦孝宽,死为张巡,不可为不义屈”。为子死孝,为臣死忠。其死,陈友谅义之,以金赎其尸,具棺敛葬于安庆西门外,明太祖复为余阙立庙于忠节坊,命有司致祭焉。

余阙评价安庆人“风俗清美,天性忠义”,他打仗,“所用者乡兵数千而已”,乡兵肯定是安庆土人。这就不是一个人了,而是安庆人的群像。温文尔雅中有血性,琴心里有剑胆。

余阙与安庆人性格中的刚烈一面,应该有关系很大。“悲歌感慨者,皆公遗泽也”。余阙之后,明末兴亡时,典型文人如钱澄之,也起兵对抗,至于归隐不仕之人更多。大观亭旧址上,曾改建过望华楼,是纪念光复会烈士徐锡麟,他以安徽巡警学堂为基地,发动光复军起义,击毙安徽巡抚恩铭,失败后就义。“爰有吴君,奋力一掷”(孙中山语),晚清吴樾,还主张“五步流血”,组建暗杀队,刺杀满清大臣。作为群像的当属太平军保卫安庆之战,持续两年之久。最后,城破时,约有1.6万余名太平军将士战死。

安庆独秀山现在已开辟为公园。柏油道路整洁清爽,旅游标牌体系已建立起来,围绕山脚,建设有“新青年之路”等雕塑,还有新兴的游乐设施。但山顶部,还环绕建了游廊道路什么的,象在脸上划了一刀的样子。虽说其平地拔起,孤峰兀立,“四无依附,故称独秀”,但并不与桂林的独秀峰一样,仅似根石柱,与之相连相绵的还有其他小山,给以支撑和补充。很大程度上可能名之曰独秀,而是为独秀,山无独秀,而登山人意有独秀。登上此山,可俯视潜桐大地,远眺东南,群山起伏如腾龙,江河奔流如走蛟,遥望西北,天柱山耸峙,丘陵岗地壮景,突显孤孤傲傲的气质。

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、发起者和主要旗手,五四运动的总司令,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之一和党早期的主要领导人陈独秀,原名庆同,字仲圃,其独秀笔名,即来源于其仰慕桑梓祖山,遂名独秀。他坚持理想,坚持已见,有股子特别的决绝品格,才气与傲劲。真正做到了“三军可夺帅,匹夫不可夺志也”。不当叛徒,不做汉奸,也不背叛自己,终其一生不失书生本色。他在贫病交加中,最后病逝于四川江津。陈独秀原葬江津,后从江津迁回家乡故土叶家冲。陈独秀墓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几经扩建修缮,现已建成陵园,包括墓冢、墓碑、墓台、护栏、墓道、纪念雕塑、广场等。他活了64岁,他墓的两侧,栽有64棵杉树,即喻示着他的64岁春秋。

其子陈乔年、陈延年,也是革命先驱,积极参加革命,担任中共早期领导人,后相继英勇就义。现合肥有延乔路,就是纪念他们的。

相比余阙和陈独秀,海子显然另类。海子名气很大,是很多新诗人的偶像。海子墓在高河镇查湾村,距离独秀山约十多分钟车程。海子本姓为查,是这里的大姓。通向海子墓的道路正在拓宽,加铺水泥。

墓建在一个小山岗上。墓为黄土覆顶,墓前二棵柏树。放眼四周,低矮的山丘,黑松,田野,杂树,荒凉空旷且美丽。在这个深秋,山岗上开满了金灿灿的一枝黄花。这是一种分布广泛的植物,生命力特别顽强。正中午,一枝黄花们在阳光下灼灼开放,散发出令人迷眩的晕光。看上去有亮度,却没有本应有的温度和热量,甚让人感觉凄凉。

海子发表的第一首诗《亚洲铜》。我猜是他写距离他家不远的安庆铜矿。在这首诗里他写道:亚洲铜亚洲铜,祖父死在这里,父亲死在这里,我也将死在这里,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。一语成谶,他走的很远,但最终还是归葬在家乡。

可能平时访客较多,墓园边上专门建了停车场。墓园砌有半圆形的圈墙。圈墙上有些文学评论家文章摘抄,其中安徽作家周玉冰写道:长诗是天梯,但天梯却是火车的车轨。似是暗喻海子死于爱情和火车轮下。

从明天起/做一个幸福的人/喂马,劈柴,周游世界/从明天起,关心粮食和蔬菜/我有一所房子/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......

中午我们在县城“骑龙”小饭馆吃饭。只有我们两个人,移山先生却点了鱼头火锅和红烧猪蹄,等等。“做这样一个幸福的人”,海子死后30年,很多人都做到了,但他却没有做到。他写的安庆铜矿的矿藏资源丰富,今天依然是铜陵有色公司的主力矿山之一。山还是那座山,地还是那片地。我觉得海子在那混杂的年代,在西方与东方、农业和工业之间迷路了。当然,他的命运肯定与他的独特性格深度相关。

安庆人性格复杂,即便在一市之内,也多有不同。有人说在文化上,安徽是散装的,其实安庆也是。

余阙的大老乡,甘肃天水胡缵公,曾任过安庆知府(明)和苏州知府,对安庆人的性格评价颇有意思。他写道:“安庆人物忠敢,不愧於古,有取於今。然怀宁、桐城、望江,文若胜於质,潜山、太湖、宿松,质若胜於其文。或曰:怀宁澹乎?桐城史乎?望江略乎?潜山野乎?太湖矫乎?宿松放乎?予曰:非也!怀宁易,桐城达,望江懿,潜山毅,太湖诤,宿松直。大抵江北风气近厚,故其习尚多类中州之真”。

在桐城高等师范任职的子龙先生也觉得安庆人性格多样,气质多元,地区内部各有各的特色。他的体察和评价也很有意思:桐城人精明,怀宁人刚烈,潜山人清朗,太湖人隐忍,宿松人柔韧,望江人粗犷,岳西人朴拙,安庆人机警。

依我看,综合起来表述,“最”安庆的,可能还是文气。

“大小二龙山,连延入桐城,山尽山复起,宛若龙眠形”。龙眠山属大别山的余脉,自西北向东南逶迤,绵延贯穿了安庆好几个县区,但主体部分在桐城。

龙眠山“有岩有壑,多峭壁,俯清流,逾深逾佳,逶迤窈曲,擅江北名山之秀”。称为龙眠,主要是古代堪舆大师依据山脉形状命名,还派生出龙望、龙舒、龙窝等一系列相关名字。

我们先经云门去看李公麟画过的璎珞岩,又去刘大櫆写过游记的碾玉峡,然后经过张英墓地,到了李家畈的李庄。一路走过,山明,满山叠彩。枫树、山胡椒叶子都红了。竹子、松树的叶子都显得苍色。怕是落叶枯草乏味,山中依然还开放着紫花。秋茶绽放着最后的花朵,成群的蜜蜂嗡嗡,但它们却少了春天的那种进取气势,并不让人担心它会蛰人。水秀,溪水清澈。溪水减少了,很多沟壑露出了深部的岩层,让人感叹四季的变化和事实真相的难觅。虽听不到什么潺潺的水流声响,但也不缺观赏性。

龙眠山中有平畈,畈中有周边山上来水形成的龙眠河。李庄便在龙眠河边上。据说这里就是当年李公麟龙眠山庄的所在。村口是个元宝塘,塘后则是几栋抹着黄泥墙面的农舍,再后面则是三四层高的砖瓦楼房了。农舍门前有七八个农妇,看见有游客,很快散去。时代久远,龙眠山庄当然没有任何痕迹可以寻觅,这塘这房,只是后人的一点臆想、一丝念想。我朝周围看看,觉得这李庄落在龙眠山腹部的脐窝里。

龙眠山有名,主要是因为北宋画家李公麟(1049-1106)归老于此。对龙眠山,他有发现之功。他晚年病退,归隐在龙眠山。李公麟出身官家,好古博学,多识奇字,自夏商周以来钟鼎彝尊皆能考订世次,辨别款识,他更是独步北宋画坛的人物。身后,更被称为第一画人、百代宗师。“自在在心不在相”。苏轼对其评价极高:龙眠居士本诗人,能使龙池飞霹雳。龙眠胸中有千驷,不惟画肉兼画骨。西方人也这么评价:“他的坚定宗旨是使精神与外界景象分离,他在实体外看到对世界赋予生命的无形真髓”(《东方文明史》)。据称黄庭坚为李公麟的画配诗,是当世一绝。今天柱山石牛洞中,传有李公麟为黄庭坚作的坐石牛读书图,只是遗憾,我没有去看过。

对桐城,他还有开风气之先之力。他曾为龙眠山留下大量画作,并凭借自己的名气,吸引天下英豪、名人雅士慕名来游,从而极大地提升了龙眠山的社会知名度。苏辙曾为其画作《龙眠二十咏》。现在去龙眠山的人,很多去看张英、张廷玉父子宰相的坟墓,其实他们是后来人,也是受惠于李公麟的。

北宋时桐城还没有什么文名。王安石知舒州时,嫌其地偏僻,甚至称为荒州。曾有诗:“行问啬夫多不记,坐论公瑾少能谈,只愁地僻无宾客,旧学从谁得指南”。就差指着人的鼻子数落,算是很刻薄了。有人研究,大别山东南麓即安庆这块地方,民风转淳尚文,起自佛教禅宗发韧之时。安庆岳西、太湖、宿松等,都是禅宗二祖三祖四祖五祖长期修行的地方。说佛教中国化的拐点始自安庆,并不为过。还有人研究,李公麟后,大批名人雅士慕名而来,因为他们的润泽,才开化了当地的民风民气,从此“其地灵之结聚,风气之蟠郁,洵江南之奥区也.生斯地者,类多光伟磊落之士,数百年间,名公卿大夫、学人、才人,肩背相望”(张英)。而追溯源头,李公麟就站在那个原点上。

及至清朝,龙眠山的钟灵竟然酝酿成就了一个大龙蛋--“桐城派”。桐城派汇聚作家1200多人,在清朝二百年间,始终是散文创作的最大一宗文派,甚至主导了全国的散文创作。“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”,可见其影响之大。方苞、刘大櫆、姚鼐等桐城派代表人物,倡导义法,写作要“言之有物”,写法要“言之有序”,还要通过音节字句来体现神气,等等。只是这种写作指导方法,愈传愈偏,后世的徒子徒孙们“物”没有、“气”少见,规矩倒是日盛一日,便进入末流了。对桐城派的研究,也是愈来愈学术化,并不与当下的散文写作发生关系了。

读书好学的风气流播,极大地改变了安庆面貌。如今世人看安庆,最称道的仍然如此,觉得安庆人人尊崇读书人,人人都是读书人,人人都是骨子里的读书种子。“弟子无贫富,皆教之读。通衢曲巷,书声夜半不绝”。甚至在安庆当个土匪强盗,也得假装斯文.不然也会为同行不耻.诗坛逸闻:中唐诗人李涉夜泊皖口,有绿林好汉闯入,知其是诗人,不取财物,但求赠诗一首。李涉立笔挥就:风雨潇潇江上村,绿林豪客夜知闻,他时不用逃名姓,世上如今半是君。且不说古代,2023年全国“两院”院士候选人,安庆一市有29人,居于全国地级市中第一,占安徽三分之一,令人乍舌。        

子龙先生带我们参观桐城师专新建的校史馆和桐城派研究陈列馆。不仅让我感受到桐城派的历史智慧,也感觉到一所地方高校对乡梓和传统文化的深广情怀。师专校歌里有句歌词,说“龙眠山的钟灵毓秀,桐城文派的飘香翰墨”,我深以为然。桐城师范是全国为数不多建在县里的高等学府。它为桐城派弟子、后期代表作家吴汝纶创建。吴汝纶说,要"得之桐城,宜还之桐城"。这样的教育理念,我觉得比今天许多高校把自己办成留学预科学校、只图“高名”的办学理念不知先进了多少。

安庆文风昌盛,据说与振风塔有关。

振风塔在安庆市区滨江路旁,屹立至今已四百多年。塔呈圆锥形体,砖石结构,八角七级。每层檐角悬铃,微风吹过,清音悦耳。塔内有楼梯,可盘旋顶登。塔刹由一个半圆形覆钵和五个铁球“相轮”及葫芦宝瓶,用铜轴串起构成。无论从哪个角度,它看上去都巍峨壮观,是绝对的制高点。尽管现在城市高层建筑林立,也未能消减其威势。所以从来就被称为“万里长江第一塔”。

安庆人修振风塔,据说主要目的是振兴文气。这个说法相比于潜山(禅宗)和龙眠山,显得很虚妄。不过,登顶眺望,可以一边看大江东流,一边看江城如画,倒是个绝佳的观赏点和摄影点。

在这里,看江景类似小孤山,却没有小孤山那里江水逼人的感觉。而城市,则早已旧貎换新颜。

现在安庆城区里有个行政单元叫大观。这名字文化味道很足,反映了城市深厚的文化底蕴。“大观”气壮,包容性特别强。八卦中有一卦为“观”。也是易经中屈指可数的政治专卦。《易传.彖传上.观》:大观在上,顺而巽。中正以观天下。观卦与前临卦相对应。这个卦辞里多次提到君子,但不是大君子。大君子要求咸临,和(咸)临,至临,知临,敦临,甘临等等。很有点既当好当下凡人先生,又追求更高层次的意思。没有高官厚䘵,也不妨做个谦谦君子。这很契合我对安庆人的观察。安庆风景,不能仅指山水。他最大最多的土产或是“人才”,最壮观的景色或是“贤人”。

城市还有一个行政单元叫宜秀。到振风塔来,我原来想居高去瞭望下大龙山。大龙山上有龙脊岭。安庆旧城就是建在龙背上的。安庆旧城还有四个门,其中之一谓集贤门。《方舆纪要》曾解释集贤门之由来,大龙山脉自北而南,“伏而复现,耸起如脊者曰脊现岭,讹为集贤岭。”据称安庆城是晋郭璞登盛唐山,观察形胜,以为此地宜城,所以安庆又名宜城。或许是城市里秀处太多,或许现在城市扩张太快,加上我眼拙,没能找到那龙脊岭了。

长江日浩荡,塔影流不去。塔,“胡言,犹宗庙也”。据传,这振风塔有“长江塔王”之称。每年八月十五,江中塔影旁会出现无数塔影,似是长江两岸所有塔来朝拜。

这些塔影,我没有机缘看到。而那些从安庆走出去的读书种子们,不知可见到过。

(作者万以学 原安徽省旅游发展委员会主任,十二届安徽省政协常委、民宗委主任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