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上徽州
来源:安徽新闻网-安徽日报 2025-03-11 16:13:47 责编:周晓东 刘鹤


“雕刻徽州”非遗技艺。 程兆 摄

清晨的雾从青弋江漫上来,浸得老街青石板路泛着水光。老周推开斑驳的木门时,檐角铜铃正被黄山风撞出清响,像极了他凿刻香樟木时迸溅的脆声。这座倚山而筑的徽派老宅,窗棂间还嵌着明清年间的万字纹花板,细密如蛛网的木纹里,藏着半部徽州史。

他总说自己是“吃木头长大的”。四十年前跟着父亲学雕花,刀刃在枣木上划出第一道弧线时,木屑簌簌落在靛蓝土布围裙上,像落在新安江心的雪。如今案头那套祖传的柳叶刀,刃口磨得只剩半指宽,却比新刀更懂木头的脾性——深浮雕要斜刃入三分,镂空处需尖刀挑月牙,那些被岁月蚀空的祠堂撑弓,经他补刀后总能重新挺起脊梁。

旧木阁里终日浮动着松香。北墙挂着未完工的《黄山烟云图》,半截松枝刚破开云雾,枝头山雀的翎毛还凝着露水。南窗下码着从西递老宅拆下的雕花雀替,虫噬的莲花缺了半边花瓣,倒像被山雨打残的。老周常说这些老物件会说话,某块被香火熏黑的梁托里,或许锁着徽商妇倚栏望夫的叹息;某扇支离的冰裂纹隔扇,分明留着茶商指尖摩挲的包浆。

去年修缮村里的老祠堂时,他在梁架暗格里发现半截褪色戏单。展开是光绪年间徽班留下的《牡丹亭》选段,朱砂写的曲牌洇在宣纸上,像滴在歙砚的墨。那天他雕完最后一片云纹轩顶,特意将戏单夹回原处。刀锋游走时,耳畔总飘着咿呀的徽调唱腔,那些消散的檀板声,都化作木纹里的涟漪。

最见功夫的是万字纹滴水床。前年给屯溪民宿复刻老物件,他带着徒弟在齐云山寻了半月的金丝楠。开料那日,山雾裹着晨曦漫进天井,年轻人握着电刨的手在抖,他接过工具时说:“机器快,但快不过老匠人的眼睛。”后来做踏步挂面,九重冰梅叠如塔,每片花瓣要雕五重水波纹。月光爬上马头墙时,刨花堆里睡倒三个后生,他独坐在油灯下修整藻井的卷草纹,刀尖挑起的木丝细过松针。

梅雨时节,老周常去新安江畔捡阴沉木。被江水盘出包浆的朽木,在他手里能化出神迹:半截老桩剖开,天然的金丝纹恰成迎客松虬枝;腐芯剜空的枫木,旋出的木涡正合雕刻采茶女的背篓弧度。有次电视台来拍纪录片,镜头追着他沾满木屑的千层底,从老宅的透雕漏窗,拍到新城玻璃幕墙上的徽墨剪影。年轻记者问守艺苦不苦,他指着江面并行的乌篷船与游艇说:“老木头沉在江底也是守,浮在水面也是守。”

那天,徽州落下今春第一场绵雨。老周蹲在天井下煨烤鱼鳔胶,陶罐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皱纹。二十年前收的聋哑徒弟正给新雕的门罩上大漆,金粉混着生漆抹开时,整间木阁忽地亮起来,像是把屯溪老街的灯笼都揉进了木纹。远处高铁呼啸穿过山隧,而他刀下的朱熹像刚刻到襕衫褶皱,每道衣纹都逆着光,如同古城墙的砖缝。

暮色染红牌坊群时,常有美院学生来老宅写生。年轻人摸着梁枋上“五子登科”的透雕啧啧称奇,他却翻出抽屉里泛黄的《营造法式》:“这是当年修许国石坊时描的样,你们看这‘鼠啮葡萄’的构图……”话音散进晚风里,山那边文旅新城的霓虹次第亮起,而老花板上的葡萄藤仍在暗处蜿蜒,带着明清盐商的铜锈与期冀,在木纹深处生生不息。

最后一刀落下时,满室木香忽地就活了。老周摘下铜框老花镜,看晨光爬上新雕的徽州民居微缩模型,五叠式马头墙挑着雾,冰梅窗里透出虚拟的烛光,基座刻着“无宅不雕”四个篆字。这是要给徽文化博物馆的展品,年轻设计师在图上标满参数,他却在斗拱接榫处藏了粒木雕茶籽。就像父亲当年教他的:再精巧的技艺,总得留点人间的烟火气。

山雾又漫上来了,老宅里传出拉锯声。老周说木头是有记忆的,五十年刀痕叠着五十年梅雨,最后都成了年轮。江心漂来的新木料堆在门前,带着山中松林的气息,而梁柱间的老雀替,正静静反刍着六百年的时光。

■ 梅金水(芜湖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