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部书稿与我缠绵厮守了三十个年头,交付出版社时的心情,像是送女出嫁,既兴奋不安又暗怀一腔落寞难舍之情。落轿时分再说些碎言细语,权作“后记”。
起意写这本书的时间应该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,我已从共青团安徽省委转岗到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工作了五六年。虽已过了而立之年,却还是痴迷文学、笃信爱情和热衷事业的“半拉子”热血青年 。1994年7月,全国少儿文学编辑年会在风景宜人的广西北海召开。几个月前,我刚送别结婚十年的老公去英国游学。满腔离愁别绪遇上旖旎风光,不免情思倍生,记下不少文字。听说我数月后要去英国探亲访问,时任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社长的陈贤仲先生很正式地向我约稿——写本游记随笔。大喜过望之下,我未作丝毫推脱便立刻答应,当即题名为《闻香识巴黎》。
其时还并未意识到这项“写作工程”于我所具有的“划时代意义”:少年立志誓当作家的宏愿梦想,终于有了清晰可行的“线路图”,不再如水中月、镜中花般缥缈无痕;更重要的是,重蹈世代传统妇女相夫教子覆辙的人生甬道,从此照进光焰缤纷的文学之光。至今都无法想象,当年若没有陈社长对我这般初出茅庐之辈的“点拨之恩”——使我得以用更多时光与文字耳鬓厮磨、同写作相向而行;没有他施手点燃这人生苍海的前行航灯,那么,那种没有文学滋养的生活、那种缺失写作磨砺的人生,会让自己的心灵陷入怎样一种狭隘晦暗的境地?
从英法旅行归来,我将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几乎全部投入了书稿写作。一番“打鸡血”式的狂热操作,将我英法之行的见闻转化成为一大沓稿纸。彼时,我也进入了家庭生活与职场生涯最繁忙亦最关键的阶段:先后出任编辑室主任和副总编辑后,复审、终审工作量激增;担任重点选题项目的策划组稿任务,不得不频频出差开会。更无法逃避的现实是,面临中考、高考双重大关的女儿正式跨入了“应试”赛道,融入千军万马争过“独木桥”的滚滚洪流。
家务重重分身乏术,琐事件件费时费神。书稿写作进程开始变得像病患心电图般起起伏伏、断断续续,很难再有平稳流畅地推进。诚如前文所说“背负职场与家务的重担之外,自我空间已被挤压殆尽。即便有了鸡零狗碎的时间,也再难找到‘寂然凝虑,思接千载’的心境”。
光阴流转如箭,与陈社长两年交稿的约期再三推迟,直到他办完退休手续,我的书稿也没杀青。出版计划搁浅,时空环境日益逼仄,我的写作似乎陷入僵局。只有内心不肯罢休地呐喊,时常会在繁忙间隙、在夜深人静、在旅途小憩及种种喘息片刻,如潜流汩汩涌出、似春雷阵阵响动,始终挥之不去,让我寝食不安。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伊始,时任明天出版社社长的刘海栖先生偶然闻知此事,立马出手雪中送炭,解我后顾之忧——表态接棒出版此书。
再度审视这本游记随笔集的写作时,我意识到这一体裁已无法承载日益丰富的人生感悟与复杂情愫,便决定转型拓展写作思路和题材,将原先“谈天说地”为主的篇幅,扩展成为“谈婚说嫁”“谈亲说友”“谈女说男”“谈天说地”“谈雅说俗”五大部分,把笔触伸入对精神世界与平凡生活的抒写之中。
初稿告成,免不了拿去向家中以码字为生的户主展示、“请教”。想不到他随手翻看几页,便迎头泼来“一盆冷水”:宏观看——篇章“缺少独特见解”,微观察——文字“描写不够精当”。我虽知“忠言逆耳利于行”,可这位文艺理论和美学专业人士的“攻势”有点儿凌厉难当,让我的写作热情倍受打击。以后我干脆舍近求远,宁愿不揣冒昧“恳请”文学圈里名家好友帮忙赐教,也不再向户主伸手求援了。
书中《老公生平不浪漫》是二十几年前完成的初稿,因素材非常丰富,且精准切中了我的感受“痛点”,写来一气呵成非常轻松。得意之下就发给素来崇拜的池莉老师求教指点,迎来的“名人箴言”如旭日晨光让我胸襟大开。记得池莉大意是说“文章生活气息浓郁生动,能够进一步深化主题、提炼思想就更好了……”。近年来因诸多优秀长篇而声名鹊起的东北作家老藤先生,对《谈女说男》一辑的文字点评意见,更是鞭辟入里:“窃以为就男女写男女还是表象,若能由小见大,上升到哲学层面,文章的格局就出来了,所以要有画龙点睛的闲笔。”
承蒙不弃,他们的金口诤言与新出佳作源源而至。仔细考察他们丰富多彩的人生阅历与艰苦卓群的写作历程,耳闻目睹户主几十年如一日地潜心问学,深感创作是挖掘和熔炼思想灵魂结晶的苦活累活。那些隔靴搔痒地感叹、浅尝辄止地描述与走马观花的笔墨,不过是游走于文学殿堂门外的“粉丝”摆拍作秀,不入文学写作的门槛。
我们的人生故事、人际因缘以及种种生活场景的背后,其实都携带着人性、人心与社会时代的印记。唯有能够真正认识和揭示出它们瓜葛牵连的创作,才具价值,才能给人以启迪和影响。池莉所说的“深化主题、提炼思想”,老藤先生的“由小见大,上升到哲学层面”之论,正是此意!如果说我最初的写作多是感性抒发,形同“文学发烧友”的“自嗨”,那么,接下来的修订新创,才开始进入与理性思考协同互动的轨道,将生发与提炼的人生感悟与思想菁华竭力呈现出来。
《被爱情绑架的婚姻》是最早拟作书名的同名篇目,乃十年前某日晨起对镜梳妆时,忽然跃入脑子的“一念”,大概是源于成家后痛感爱情与婚姻拉扯开撕却又“剪不断理还乱”的情绪密码。这两者的“错乱”关系,与哈姆雷特“生存还是死亡”的难题同样让人挠头,都是人类无法摆脱命运困境的真实写照。初稿一气呵成,改了几遍都觉得文大于质,情胜于理。对于爱情与婚姻的“绑架”关系,究竟是因果互生,还是悖论扭曲,人们一直都无法厘清。十多年来我反复修改都不满意,怎么看都是一篇“鸡肋”之作,不由得深叹自己的认知太过狭窄、思想太过单薄。
翻遍手头所有的书籍材料,从古今中外大家的有关资料里,读到了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和五四时期著名思想家、文学家、哲学家胡适先生的婚姻故事,领受了著名哲学家周国平先生和池莉女士的精辟见解,方才知道世上先贤大家对此主题的思考深度与认知高见。如果说年少时漫无目标地泛读是出自于兴趣爱好,那写作中沉潜书海、纵观古今的细读与思考,则是一次次地对世界、对自我进行重新认识与不断反省。读书越多,思考越深,对它们的认知越贴近真相,对生活的理解就越能脱离浅薄与偏激,写作的笔触也就越能切近思想主题。
如同职场颠覆梦想、婚姻背叛恋爱,此时的书稿修订已如驯马脱缰,从文字版图腾跃而出,进入了考量作者人生见解与认知世界的精神疆域。它形同农夫深耕细作、琴师调试音弦,让我从滚滚红尘中逃脱嘈杂,出离喧嚣,无形中觅得一处潜心向学的精神乐园,进入磨炼自我与净化心灵的修行道场。
在此过程中,有许多沉潜深处的陈年往事和尘封甚久的温情回忆,从浩瀚心海里悄无声息地浮动出来。书中《谈婚说嫁》《谈亲说友》两辑中有不少篇幅,如《父亲节追思》《夫君要远行》《家书抵万金》《小女记趣》《有女如此,徒唤奈何 》《与女儿初别离》《小妹为我送行》《携女同游》等等,将前四十年甘甜初恋、苦乐悲喜及携女拥怀的美好往事一一呈现;《茶亦醉人何必酒,书自香我不须花》《我的“红舞鞋”情结》《难忘的“女生贾梅”》《看似寻常最奇崛,成如容易却艰辛》等,则记叙了编辑工作交友结缘、充满笑点的种种逸闻故事。它们虽已时过境迁,却历久弥醇,让人回归初心,重新品味出亲情友情、婚恋爱情及职场事业的别样意义与深厚内涵。
这段并无传奇甚至有些“离奇”的著稿生涯,在我精神生命画卷中占据了较多篇幅,成为自己心中十分耀眼的“高光”画面——但在他人眼中,这或许是我人生的一大“败笔”:当年死活从前程似锦的“主流机关”共青团省委出走,踅入编辑行当,至今仍成为不少人评点我“政治上不成熟”的铁证 。
书中《你不能同时蹚过两条河流》一文,是对人生常有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”两难选择的思考与感悟。记得花季少年期,受到初中刚毕业就被招进文工团舞蹈队的发小影响,我整天忙着练功跳舞学芭蕾,做梦都想当上穿军装的“文艺兵”,成了极为狂热的“文艺分子”。这个文艺爱好伴随了我的一生,只是在接受书稿任务后,工余、家务之外的所有时间,基本都是宅家码字,岿然不动。别说吹拉弹唱、跳舞K歌的各种文艺娱乐无缘享受,就连与好友聚会、节假日出游旅行的活动也基本归零。
如果说三十年“舞文弄墨”的偏激之举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,那一定是遗落了好些孝敬父母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,是丢失过许多与至亲家人共话互动的珍贵时光,是怠慢过不少远道而来的故交老友,以至于引发他们中有些人的埋怨与不满,甚至“渐行渐远渐无书”,终至成为陌路人。
让我一直耿耿于怀的遗憾,还有因计划交稿的时间再三拖宕,前后错过了三家出版社的热忱邀约,辜负了他们好几位社长的一片美意。
书稿最终落户于我供职十多年的安徽文艺出版社,得到了时任社长朱寒冬先生、现任社长姚巍先生以及张妍妍主任的鼎力支持,如此“贵人相助”的因果渊源,不能不令人感怀不已。
《安徽画报》副主编兼图片总监马启兵先生,花费了许多业余时间和精力,帮忙扫描、修整老照片(因篇幅限制,书中仅用了一小部分),为拙著插图增色不少,在此一并感谢。
还有不能不说的是,与我“三十年磨一稿”的笨拙和磨蹭形成鲜明比照,昔日大学同窗,如今以金庸研究、口述史研究及诸多学术专著名满学界艺坛的陈墨先生慷慨援手,接到书稿一周左右就将此书的“前言”写就。我知道他多年来闭关治学、惜时如金,却能够毅然放下手中著述,逐字逐句耐心读完几十万字拙稿,为我标出错漏字句与资料欠缺之处,并对篇章分辑和书名提出中肯意见,如此同学恩谊、大家风范着实让我感铭至深。
人生大半走来,荣辱得失俱全。当年起意写书时气盛志满,时隔三十年后结稿,已是青丝变白发,颇多“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”的感慨。
“后记”封笔时,窗外正是一片皑皑白雪、银装素裹的世界,让人深感满目清亮,不由得心生欢喜。“回首向来萧瑟处”,念及众多新知老友大半生来的鼎力加持,心中暖意融融。唯愿这世间的温暖与美好,能够通过我的笔端抵达读者心灵,让未曾谋面的你我相视一笑。
(此文为温湲散文集《细研碎墨悟人生》后记,安徽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