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金10岁那年,我们全家回乡下过春节。大年初一清晨,爆竹声此起彼伏,水饺已下锅,我的母亲到床前催促几次,千金迟迟不肯起床,原因是她要穿红袜子,但红袜子不知放到哪去了,妻子费了好大半天,终于找了出来,千金这才起来。
吃饺子时,我问千金:“你穿深脸子皮棉鞋,棉裤子罩在鞋帮子上,谁能隔著棉鞋看见你穿的是红袜子呢?”
千金答道:“别人看不见我也要穿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感觉不一样。”
“那,老爸想讲一讲我第一次穿袜子时的特别感觉,你愿意听吗?”
千金用怀疑的眼神看了我一下,说;“可以。”
——
我从记事起,一直没有穿过袜子,记事之前可能也不可能穿过袜子。一年只穿一双布鞋,穿鞋时间四五个月,其余时间都是赤脚。通常是清明节过后就开始赤脚。脚上磨出许多老茧,经常被针刺、瓦砾、玻璃渣扎破,从不治疗,一般情况下,用一些干燥的细土按在伤口处止血就可以了,严重一点时,就用火柴皮贴在伤口处用来止血消炎。那时还是农业队,属集体制,因我们家兄妹较多,年年“透支”(生产队按人头分配基本口粮,我们分得的口粮价值大于我们父母挣的工分价值,分得大于收入即为透支,就是欠生产队钱),家境寒薄,解决全家吃饭是头等大事,没有余钱给我们买鞋。只能依靠母亲给我们做鞋,但母亲白天要下地挣工分,早晚要忙家中自留地,没有时间给我们做鞋。每年秋后,农闲时,母亲才叫父亲到供销社扯几尺新布,再把纳好的鞋底找出来,为我们兄妹几个每人做一双大口布鞋,由于是大口布鞋,没有袜子,脚面大都露在外面,记得我七八岁时,家里最穷,早上喝稀饭就霉干菜,饭粒是不可能掉到地上的,但黑乎乎的霉干菜有时会掉到地上,小鸡马上就啄去吃掉。那年冬天特别冷,我的脚面被冻破了,后来转好结痂,当地叫疴壳子,也是黑乎乎的,饿昏了的小鸡可能眼发花了,以为我脚面上疴的壳子是霉干菜,一口叨去壳子,叨得我鲜血直流,痛得我直蹦直叫,眼泪都掉了下来,那情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,都因为没有袜子穿呀。母亲也长提及这事,毕竟痛在我的脚上,痛在母亲的心里呀。
因为只有一双布鞋,所以我们格外爱惜,平时舍不得穿。鞋虽做好,但我们并没有就穿到脚上,而是等到下霜时才开始享用。上学时,如天气不是太冷的时候,一般都是赤脚走到学校附近才穿上鞋子。课间十分钟,大家都到室外活动,最常见的活动是女孩子跳绳,男孩子踢毽子,那可是其乐无穷呀,然而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别人踢,自己从来不敢踢。踢毽子太费鞋,我只有一双布鞋,踢坏了,就得赤脚。一开始我是忍不住的,有一年我踢毽子将唯一的布鞋踢破了,幸亏母亲事先曾托人在明光故衣店花两毛钱给我买了一双一顺子(都是右脚穿故意或左脚穿的鞋子)旧球鞋,我才勉强度过了那个寒冷的冬天。
一年一双布鞋,袜子简直就是人生最大的奢望。看到别人穿袜子,我只能望袜兴叹。
初三时,父亲托关系将我从当时女山小学戴帽子初中转到苏巷区中学就读,1979年的冬天早早来到了,我发现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没穿袜子。我非常自卑,羞于见人,每天进班时我都要将裤脚压得低低的,尽最大可能遮住脚面。除了上厕所,我坐在教室里从不出来。大雪来临,一个比我迟转来的同学注意到了我,他父亲那时好像是一个轮窑厂的负责人,家庭经济条件远远好于我,但他也不好冒然给我钱买袜子,或是买一双袜子送给我,那会严重伤害我的自尊心。一天,苏巷供销社来了一批复习资料,非常紧俏,许多同学托人买了,我没有钱买,只能向别人借阅,但人家也要用,我就只有羡慕的份了。这时这位同学主动给了我5元钱买资料,真是及时雨,我一点没有客气就接了过来,我想我在班里成绩每次都是第一,我是一定能考取学校的,这钱算我借他的,我工作后再还他。我买了整套资料,还剩下两元多钱,就花了1快5毛钱买了一双晴纶袜子。我平生第一次穿上袜子,感觉非常温馨,非常暖和,更重要的是我想让大家知道我穿上袜子了。开始那几天,我在别人面前特别是在人多的时候,将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,努力将裤子往上提起,露出脚面,好让大家看到我穿袜子了。
——
“这就是我第一次穿上袜子的感觉,你的感觉是这样吗?”
“你骗人!”千金不屑一顾,她觉得我在编故事。
“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。”我辩解道。我的母亲也马上帮腔:“你爸讲的都是真话。”全家人也都跟着附和,肯定我讲的是真话,但千金依然不相信。
“你凭什么说我在骗人的呢?”
“我大姑家小孩刚出生,就有那么多双袜子,过12天时,一筛子都是袜子,我们家也送了两双。你说你初三才第一次穿袜子,谁信呢?”千金振振有词。
我愕然。千金以她的亲见亲闻和自身阅历,有力地回答了我的反问,让我无言以对。
此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,挥之不去。
一双红袜子,是千金成长过程中,日常遇到的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事,但它反映一个大问题,现在的90后、00后以及10后的年轻人和小孩特别是哪些10岁以下的小孩,远离物质匮乏、生活贫穷时代,他们自己没有亲眼见到过、没有亲身经历过、没有实际体验过的事物都属于历史,不符合他们认知水准非他们根本就不会相信。你讲得再真实再生动再形象,他们都会持怀疑态度,都认为是假的。我们的许多家长和老师只知道对孩子讲真话,很少考虑过孩子是否相信我们在讲真话。有时,孩子们会把真话当做佳话,而把假话当做真话,这是中国目前启蒙教育面临的最大难题,值得大家反思。须知,对孩子讲真话很重要,但如何能使孩子相信我们讲的是真话才更重要、更迫切啊。
(贡发芹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