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产队那会儿,农村人家养花的不多。不是不爱花,而是没那个闲工夫也没那个闲地方养花。
但农村人家不养花,不是说那时农家院子、房前屋后没有花。其实,那时农家墙边、篱边四处都有零零星星的花,春天里会杂乱地开成一线或一片。
这些花,不知是谁撒的种子,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撒的种子。在一个春风春雨的夜里,它们会忽地贴着墙边或从墙根的石头缝中出人意料地冒出来,然后,自个儿长,自个儿苞,自个儿开,自个儿落。少人过问,更少人看管。
一
紫茉莉便是那时农村人家最常见的这种花。
紫茉莉别名繁多,在我老家叫它“洗澡花”,因为花期在6~10月间,花开在下午四五点,正是农民结束一天劳作,准备洗澡之时;又因其傍晚开得热烈,一直到次日上午10点左右闭合,所以,也有人叫“晚饭花”“夜饭花”。
但孩子们喜欢叫它“地雷花”,因为它的种子形状像一个个小地雷。“小地雷”被绿色的苞片托举着,孩子们抬手可拾。它的外壳黑黢黢皱巴巴的,质地坚硬,踩碎了里面是白色的粉末。听大人说,这个粉末涂在脸上,可以美白,祛除脸上的粉刺。于是,我和小伙伴们为了变白,都用这种白粉末调水涂过脸。
后来读《红楼梦》,发现对此也有描述。《红楼梦》第四十四回:“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磁盒揭开,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儿,拈了一根,递与平儿,又笑说道:‘这不是铅粉,这是紫茉莉花种,研碎了,对上料制的。’平儿倒在掌上看时,果见轻白红香,四样俱美。扑在面上,也容易匀净,且能润泽,不象别的粉涩滞。”可见,平儿涂抹后体感还是蛮好的。
紫茉莉原产于南美洲,明代时传入我国,初为宫廷观赏花卉。据传,明代崇祯皇帝嫌宫女们用铅粉敷脸妆容过重,“犹如庙中鬼脸”。于是乎,宫女们便用紫茉莉种子内的白色粉末代替铅粉,结果不仅妆容自然,而且对皮肤伤害较小。一时皆大欢喜。明代高濂在《草花谱》中也记载:“(紫茉莉)子有白粉,可傅面。”由此,紫茉莉又得名“官粉花”“胭脂花”。
紫茉莉在清代宫廷还曾引发一段“公案”。说的是,乾隆皇帝在宫中后花园观赏紫茉莉后,颇为失望,然后留下一首诗:“艳葩繁叶护苔墙,茉莉应输时世妆。独有一般怀慊防,谁知衣紫反无香。”原来这位爷没有闻出紫茉莉花的香味,而没有香味,怎么能称为“茉莉”呢?于是乎,众人也都纷纷跟着嫌弃它了。据传,紫茉莉也从此得以走进寻常百姓家。
其实,紫茉莉花是有茉莉花般香气的,而且傍晚时尤为浓郁,可以麻醉及驱除蚊虫,所以,农村人家善待紫茉莉,任其一代代繁衍,也有其能驱蚊的缘故吧。至于乾隆爷冤枉了紫茉莉,抑或那天白天日头太大,花香气消淡了?或者当时乾隆爷有点小感冒?
紫茉莉花形像个长柄的小唢呐,主要有紫红、白和黄三种颜色,但由于它是风媒授粉植物,不同品种间容易杂交,常会出人不意开出一些难以形容的杂色花,让你刮目相看。
作家林清玄说:“紫茉莉是乡间最平凡的野花,它们整片整片地丛生着,貌不惊人,在万绿中却别有一番姿色。”真是点睛之笔。
不过,让人有些意外的是,2013年,紫茉莉被列入《中国入侵物种名录》中,入侵等级为4级,属一般入侵。
二
凤仙花也是农村人家常见的一种花。它与紫茉莉是妯娌俩,相互配合,和气共生,装点着农村人家的生活。
凤仙花又名金凤花、指甲花,因“其花头翅尾足、俱翘翘然如凤状,故以名之”。在农村人眼里,凤仙花是妥妥的“仙女嫁牛郎”。清康熙朝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英,在《西郊杂诗》中云:“花名金凤苦低微,萱草丛中接翅飞。恰似村庄小儿女,银钗绿鬓紫罗衣。”也道出金凤花只是名字叫得好听,实际上它的地位卑微,常常被人们所忽视。其实,作者张英本人也是相当低调的,他劝导家人让出三尺宅界,成全了“六尺巷”的佳话,至今为人们传颂。
女人用凤仙花染指甲,大抵从唐代就流行了。相传杨贵妃天生红指甲,非常惹人注目,于是,宫中之人纷纷效仿,掀起一股用凤仙花美甲的热潮。唐代诗人李贺《宫娃歌》云:“蜡光高悬照纱空,花房夜捣红守宫”,记录了宫女们日常制备用于染指甲的凤仙花汁液的生活场景。宋代文学家周密在《癸辛杂识》中,更详细记录了凤仙花染甲的方法及其效果:“凤仙花红者用叶捣碎,入明矾少许在内,先洗净指甲,然后以此付甲上,用片帛缠定过夜。初染色淡,连染三五次,其色若胭脂,洗涤不去,可经旬,直至退甲,方渐去之。”这套技艺至今还在沿用。
生产队时期,小女孩们常用凤仙花染指甲,可待她们长成大姑娘后,却对个人打扮矜持起来,怕这怕那。那是一个彰显劳动人民本色、纯而又纯的年代。
我对凤仙花却别有一番感受,就是它那些神奇的果实。刚开始的时,形似一个个小巧灯笼的果实是绿色的,硬邦邦的。慢慢地,它们会变成白色,变得透明,透过果皮甚至能看到里面黑色的小种子。这个时候,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——只要用手指轻轻一碰,“啪”的一声,果实就炸开了!种子撒了一地,果皮卷成一团。也因此,凤仙花的种子被称为“急性子”。每天放学回家,我总喜欢去找那些变白的果实,一个一个地去碰它们。那种“啪啪”的声音听起来特别爽,而且果实越大声音越响,炸开得也越快。这是我童年的一个快乐音符。
凤仙花不仅是花,其花蕾、种子、根茎经炮制后均可入药。当下,一些地方还将其作为地道中药材,大面积种植。儿时我对凤仙花的药性知之不多,对其全株均有毒性亦不甚了解,不过,民间传说种植凤仙花可以驱蛇我是知道的。
农村人家有郁垒、神荼两位门神守着,有紫茉莉驱蚊、凤仙花驱蛇护着,真是幸福之至。
三
40年前,皖南农村人家都没有院子,或者说没有封闭的院子。白日里,农村人家的大门多是敞开的。花在房前屋后静静地绽放,也是敞开的。一家“谋”来新品种的花,用不了一两年就会在左邻右舍乃至整个村里铺展开来。
这些花,常见的有紫茉莉、凤仙花、鸡冠花、大丽花、月季花等,也有一些山上挖来的杜鹃花、栀子花、紫藤和草兰等。这些花是平凡的、低微的,它们不争土地,只在一隅;不争恩宠,只求不负春光。
这些花,有的也曾是王公贵族的观赏物,但它们向往阳光、向往雨露、向往自由,它们洗去铅华,到了民间、到了农村人家,开得自然自在、热情奔放。
1980年代初,伴随着农村改革,农村人家开始给自家的院子砌起围墙,也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养花。此后,传统育种改良花卉、转基因花卉、反季节花卉、引进花卉等争奇斗艳,让人目不暇接,以“新”“奇”“稀”为噱头的“炒花”“追花”现象依然不时发生。
新品花卉、名贵花卉总是由城入乡、由珍贵到平凡。农村人家晓得城里就是城里、乡下就是乡下。对城里发生的花事,他们后知后觉,知道不能跟风,也跟不上风。而这后知后觉、不去跟风,既是农村人家的本分,也是农村人家的智慧。
“我每天看到自己种植的紫茉莉,都悲哀地想着,不仅是都市的人们容易遗失自己的心,连植物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迷失了。”这是林清玄先生的感叹。
“让花成花,让树成树”。无论是农家的花事,还是城里的花事,都贵在回归本真。
(曹锦平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