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离开褒禅山的那个山洞三个月后,王安石才提笔写下了《游褒禅山记》。这显然并非事过境迁之后的偶然忆起,而是这段看似平常的游历后劲之大,竟让作者胸中的波澜足足翻腾了三个月之久,并最终将这一腔所思所感洒向笔墨,遂成名篇。收笔之际,他郑重地写下了年月日,以为自己在那一刻已经走出了褒禅山,但真相是,他终其一生,都还在那个山洞里。
作为一个历史人物,王安石实在是太特殊了,特殊就特殊在他有着鲜明的双重历史身份,一是作为唐宋八大家的王安石,其文学艺术成就可谓千古公认。不仅同时代的苏东坡、司马光服气,即使隔了数百年,面对这篇《游褒禅山记》,清代的李光地还会忍不住点赞“借题写己,深情高致,穷工极妙”,而林云铭更盛赞“作无穷之感,俱在学问上立论,寓意最深”。二是作为政治家的王安石,其一生功业在于变法改革,此间的是非成败却让后来人争吵了近一千年。
审视王安石所处的时代,当时的大宋应不应该变法?答案是:非常应该;为什么应该?因为实在是没钱了。很多人可能诧异,在中国历代大一统王朝中,宋代不应该是最富的一个么?但真相是,到了北宋的中后期,花钱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帝国收入的承载能力。给周边强势政权纳“岁币”买和平要花钱,供养日益庞大的官僚机构要花钱,把大批流民、无业者吸收进军队以维持稳定需要花钱……大宋就是再能挣也扛不住这么花,在王安石树起变法大旗之前,宋的财政赤字已一度破千万两白银,而与之相对应的,则是整个帝国机制体制的日益衰朽;清明上河图的繁华之下,藏着的已是一个很恐怖的现状,立于这堵危墙之下的大宋,已经感受到刺骨的寒意。
意识到危机的并不只有王安石一人,就连一生反对变法的老“保守派”司马光,也在给宋仁宗的上书中称:“臣恐国家异日之患不在于他,在于财力屈竭而已矣”。事实上,上到皇帝,下到官僚系统中的帝国精英们,都已经觉得事情不对头了,但这帮人除了大谈修心治国的空洞大道理外,既拿不出解帝国燃眉之急的可行方案,更不愿去触动既定利益格局,啃体制机制的硬骨头。能让那个时代和皇权为之一振的,只有王安石。因为只有他不但敢想,更敢干,而且是不惜一切干到底的那种干!褒禅山华阳洞中那支火把的光终于还是劈了下来,于是,历史的常例就碎了,洞壁上映出的身影里,输入的是一场风暴的全部性格密码。
公元1054年,行走在褒禅山华阳洞中的王安石,脚下的路是“入之愈深,其进愈难”。公元1070年,走上变法道路的王安石,变得越多,阻力越大。34岁的王安石站在华阳洞口,对自己充满了反思:“非常之观,常在于险远,而人之所罕至焉,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”,他为自己没有坚持自我,没有走到底而充满悔意。50岁后的王安石已走到了变法改革最幽暗的深水区,但这一次,火把的光映出的已是一张其志坚如铁石的脸。哪怕满朝反对,哪怕皇权变色,甚至变法本身已露败迹,他也绝不会再半途而返,绝不会允许自己再悔一次。变法,非常之事;他要与34岁的那个自己较劲到底,做一次尽吾之志的非常之人。当他喊出“天命不足惧,祖宗不足法,人言不足恤”时,是否还会想起他走进褒禅山的那个遥远的午后。
但,性格与变法一样,从来都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剑。有时,矢志不渝与一意孤行也只隔着毫厘,变法改革与盲动折腾也就一线之差。而当王安石的个体性格与巨大的公权力结合后,立刻就埋下了一颗巨大的雷,那就是让帝国在推行变法的政策制定与执行上,自我纠错纠偏变得几乎不可能;加之在他看来,变法就是利国利民的伟大事业,这种崇高的使命感更让他斗志昂扬,一往无前,无所畏惧,这其实很要命。如果说在华阳洞中的一念只关乎个人游览的进退,那么,作为宰相的王安石,一念之下则牵动着万千人的命运,关系着整个帝国的兴衰。在执政层面,缺乏敬畏之心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。当时就有很多人嗅出了那颗雷透出的浓浓火药味,当宋神宗要起用王安石为相时,参知政事吴奎就明确反对,他说我与王安石曾经是同事,深知此人一根筋认死理,从来不肯自我反省承认错误,重用此人,必然乱天下。另一位副宰相唐介也反对,神宗问:他到底哪方面不行?才华吗?学问吗?能力吗?唐介直接挑明:都不是,就是钻牛尖的性格有问题。神宗又问侍读学士孙固,孙固也反对,他认为王安石才高八斗学富五车,但心胸狭窄刚愎自用,听不得不同意见,容不下不同派别,恐怕难当大任。但此时改革已迫眉睫,满心想大干一场的皇帝认为这都是一群乌鸦嘴,但不幸的是,还真让这群乌鸦嘴说中了。
变法改革,为王安石带来了巨大的历史声誉,但同时也带来了同样巨大的历史争议,原因就在于,法的确是变了,但结果却并不成功。王安石变法想达成的是一个非常美妙的目标,那就是既不给百姓加赋税,又能让国库盆满钵满。所谓“民不加赋而国用饶”,这样的“既要又要”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,但这可能吗?王安石说一定能,然后他拿出了他的全套变法改革方案,简而言之就是国家下场既搞金融又搞商业垄断经营。从现代经济学的观点来看,这很平常。但放在千年之前,只会让人怀疑王安石是不是穿越回去的,他的想法是如此超前,以至于与他所处的时代完全脱节。在没有银行系统,没有信用体系,没有数字管理,没有现代司法的北宋,让一个封建王朝的统治机构来操盘推行这样的变法,失败几乎是注定的,而王安石正是那个站在一艘历史沉船桅杆上的孤独者。仅以一个青苗法为例,本来出发点挺好,政府放贷,老百姓度荒,但结果却是催生出无数个带着公章的黄世仁,让底层无数的杨白劳苦不堪言。但王安石的梦实在太宏伟也太美好,既然怀揣着为国为民的菩萨心肠,他就不惜霹雳手段,哪怕最坏的结果已经浮现,哪怕哀鸿遍野,哪怕众叛亲离,他仍丝毫没有停下脚步,在这一刻,也许,人们会很怀念那个从华阳洞中听劝折返的王安石。
要见历史的真章,还是应回到历史的现场,回到褒禅山,走进那个山洞。因为历史的呼吸和心跳,至今仍刻在洞壁之上,风云中的主人公也仍伫立在这里,洞中有前人摸过的石头,走过的弯路,撞过的南墙;更有先贤坚韧的理想,锐意的开创,以及对随波逐流说不的刚强。华阳洞是冰冷的,洞中的时空冰封着千年求索的歧路徘徊,冻结的是一个王朝的悲怆交响;但华阳洞也是滚烫的,因为所有不甘沉沦的尽力一搏从来都自带滚烫的温度。洞中光影里镌刻着一个古老民族从未枯竭的创造冲动,那份执信,那份胆气,硬是在文质彬彬的宋代,生生地撕开了一个敢为天下先的出口。再回首,千年前的是非成败都已成灰,但这一层层的灰烬,不只是书页上的史,更是流淌在华阳洞中活生生的光,它也让华阳洞像一块琥珀,在褒禅山的日月轮回中,永远凝着那千年一刻的闪烁。
今天的我们,走进裹禅山华阳洞,会遇到三个王安石。一个是课本上的作者王安石,是一个兴致勃勃却不乏沉思的游人,一个“好能写”的文学天才。第二个是面对洞中现实处境的王安石。拜21世纪的基建能力与工业文明所赐,加上当地在建设上的用心用力,今天的华阳洞中已是流光溢彩,五彩斑斓;千姿百态,一步一景。但即使如此,也依然崎岖曲折,游人仍需步步小心。试想如果回到千年之前,回到那个最原始状态的天然洞穴,如若只凭几支火把行走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洞中,在无任何保障下越走越深,脚下,是人未有过的崎岖坎坷,前方,则是无尽的歧路与未知的黑暗,你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真切地感受到,即使是一个专业探险爱好者都会发怵,洞中折返其实才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选择,你也才能真正地体会到王安石的非常。看着洞壁上由灯光打出的那行“天命不足惧,祖宗不足法,人言不足恤”,你会感觉这行字好像是真正回到了家,好像它们原本就该在这里,每个字每个词都自动找到自己的路,跟着王安石一起走了进来,化作一个无声而巨大的注解。第三个是我们自己身上的王安石,或者说,王安石的身上也有着无数的我们。走在人生的路上,我们也曾怀揣理想,豪情万丈,但也曾随波逐流,懊悔彷徨;我们同样也历经了自己的坚强与软弱,豁达与偏执,进取与退缩,无畏与恐慌;在华阳洞中,我们要看的不仅是王安石,还有我们自己,我们守着的也不仅是那道过去的光,而是要在这道光中叫醒那个沉睡的自己。
如果有一天让你说出,你所有最想忆起的人的名字,你需要多久才能想到你自己?也许,你真的该来华阳洞中走一走了。
(边冠峰)